賀新郎 賦琵琶
宋代 - 辛棄疾
鳳尾龍香撥。自開元、霓裳曲罷，幾番風(fēng)月。最苦潯陽江頭客，畫舸亭亭待發(fā)。記出塞、黃云堆雪。馬上離愁三萬里，望昭陽、宮殿孤鴻沒。弦解語，恨難說。
遼陽驛使音塵絕，瑣窗寒、輕攏慢捻，淚珠盈睫。推手含情還卻手，一抹梁州哀徹。千古事、云飛煙滅。賀老定場無消息，想沈香亭北繁華歇。彈到此，為嗚咽。
賀新郎 賦琵琶詩詞賞析
【注釋】：
①此詞賦琵琶而累用故實(shí)?；蛑^其“運(yùn)典雖多，卻一片感慨，故不嫌堆垛”（《白雨齋詞話》）；或謂其“大氣足以包舉之，故不粗率”（《藝衡館詞選》）今之論者亦多謂憂國之感，興衰之慨?；蛑^此詞作法與《賀新郎·送茂嘉十二弟》同一機(jī)杼，以其羅列故實(shí)相仿。然細(xì)察之，《賀新郎》詞脈清晰，此篇章法頗有紊亂不明、融貫不力之弊。
②“鳳尾”句：琴槽似鳳尾，琴撥以龍香柏木削就。極言此琵琶之精致名貴。鄭嵎《津陽門》詩：“玉奴琵琶龍香撥。”詩人自注云：“（楊）貴妃妙彈琵琶，其樂器聞?dòng)谌碎g者，有羅檀為槽，龍香柏為撥者?！?a href="http://saninova.com.cn/shici/sushi.html" target="_blank">蘇軾《聽琵琶》詩：“數(shù)弦已品龍香撥，半面猶遮鳳尾槽?！睋埽簱芟抑摺?/p>
③“自開元”兩句：言自開元年間《霓裳》一曲以來，這琵琶經(jīng)歷了幾多歲月磨蝕。開元：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(hào)（713—741）?！赌奚选罚杭础赌奚延鹨虑罚瑸樘拼鷮m廷中著名琵琶樂曲，起于玄宗開元年間，盛于天寶年間。按：說“《霓裳》曲罷”，暗用白居易《長恨歌》詩意：“漁陽鼙鼓動(dòng)地來，驚破《霓裳羽衣曲》。”謂安祿山叛亂，驚破了唐玄宗的艷夢。這里暗含興亡之感。風(fēng)月：風(fēng)晨月夕，指歲月。
④“最苦”兩句：言潯陽江邊，送客舟頭，一曲琵琶最動(dòng)謫人離愁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序說他貶江州司馬時(shí)，送客江邊，夜聞舟中琵琶聲，慨然命筆作《琵琶行》。詩中有“潯陽江頭夜送客”、“忽聞水上琵琶聲，主人忘歸客不發(fā)”諸句。辛詞本此。?。▁ún循）陽江：江名，指長江在今江西九江市北的一段?？停褐赴拙右?。畫舸：泛指華麗的船。亭亭：形容畫舸高挺秀麗。
⑤“記出塞”三句：用漢昭君出塞和親事，見前《賀新郎》（“綠樹聽鵜）”注⑤。這三句具體描繪其馬上琵琶、回望漢家宮闕情景。黃云堆雪：黃沙蔽天，白雪遍地。極言塞外之苦寒。歐陽修《明妃曲》：“不識(shí)黃云出塞路，豈知此聲能斷腸?！奔词谴艘狻Ｕ殃枺簼h都長安未央宮中的一座殿名，這里泛指漢宮，以見昭君塞外思漢之意。
⑥“弦解語”兩句：言琵琶弦絲雖能傳語，卻訴不盡彈奏者心中的怨恨。庾信《王昭君》詩：“別曲真多恨，哀弦須更長?！?/p>
⑦“遼陽”句：言遙望遼陽方向，親人音訊全無。遼陽驛使：遼陽（今遼寧省遼陽縣）驛道中的信使。司空?qǐng)D《偶題三首》詩：“遼陽音信近來稀。”
⑧“瑣窗寒”兩句：言寒窗下，思婦含淚獨(dú)彈琵琶?，嵈埃旱窨袒椀拇?，代指女子臥室。攏、撚（niǎn同捻）：以手指叩弦、揉弦，奏琵琶的兩種指法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：“輕攏慢撚抹復(fù)挑，初為《霓裳》后《六么》?！?/p>
⑨“推手”兩句：言思婦飽含深情，一曲《梁州》哀痛欲絕。推手、卻手：琵琶指法。手指前彈曰“推手”，后撥曰“卻手”。歐陽修《明妃曲》：“推手為琵卻為琶，胡人共聽亦咨嗟。”抹：也是琵琶指法，言順手下抹。《梁州》：唐教坊曲調(diào)名，亦名《涼州》。元稹《連昌宮詞》：“逡巡大遍《梁州》徹，色色《龜茲》轟陸續(xù)。”
⑩“千古”三句：千古往事如云飛煙滅，琵琶名師消息全無，想來沉香亭北百花爭艷、歌舞繁喧的景象已經(jīng)消歇。賀老：指開元、天寶間善彈琵琶的藝人賀懷智。定場：謂奏樂者技藝高超，使場中人都無聲傾聽，俗稱能壓住場子。元稹《連昌宮詞》：“夜半月高弦索鳴，賀老琵琶定場屋?！碧K軾《虞美人》詞：“定場賀老今何在？幾度新聲改?！?/p>
⑾“彈到此”兩句：謂琵琶彈出千古哀怨之聲，令人黯然泣淚。按：“為嗚咽”，也可解作琵琶發(fā)為嗚咽之聲。
-----------轉(zhuǎn)自“羲皇上人的博客”-----------
同一題材，在不同的作家筆底，表現(xiàn)各異；試聽“琵琶”，一到作者手里，即翻作新聲，不同凡響。此琵琶 ，乃檀木所制，尾刻雙鳳，龍香板為撥，何其精美名貴！“鳳尾龍香撥”。這楊貴妃懷抱過的琵琶，它標(biāo)志著一個(gè)“黃金時(shí)代 ”。作者在此，暗指北宋初期歌舞繁華的盛世。而“霓裳曲罷”則標(biāo)志著國運(yùn)衰微與動(dòng)亂開始。借唐說宋，發(fā)端即點(diǎn)到主題而又不露痕跡，可謂引人入勝之筆。
“潯陽江頭”二句，一轉(zhuǎn)，用白居易《琵琶行》所敘事。白氏在江邊關(guān)客“忽聞水上琵琶聲，主人忘歸客不發(fā)。”詩序云“是夕始有遷謫意”，是聽了琵琶曲與彈奏女子自述身世之后的所感。詞以“最苦”二字概括 ，表明作者也有同感 。“畫舸 ”句用鄭文寶《柳枝詞 》“亭亭畫舸系春潭”句意。作者以白居易的情事自比，并切琵琶，其“天涯淪落”之感亦可知矣。
“記出塞”接連數(shù)句又一轉(zhuǎn)，從個(gè)人遭遇寫到國家恨事?！巴殃枌m殿”等句分明是寫一種特殊感情，與當(dāng)日昭君出塞時(shí)去國懷鄉(xiāng)之痛不完全是一回事。這里恐怕是在暗喻“二帝蒙塵”的靖康之變。這種寫法在南宋詞家中也不乏其人 。姜夔《 疏影》詞中亦有“昭君不慣胡沙遠(yuǎn)，但暗憶江南江北”之句，鄭文焯亦云“傷二帝蒙塵，諸后妃相從北轅，淪落胡地，故以昭君托喻”。
“遼陽驛使”數(shù)句轉(zhuǎn)到眼前的現(xiàn)實(shí)。詞人懷念北方故土，聯(lián)想瑣窗深處，當(dāng)寒氣襲人時(shí)，閨中少婦正在懷念遠(yuǎn)戍遼陽而杳無音信的征人。她想藉琵琶解悶，結(jié)果愈彈愈是傷心 ?！巴剖帧钡染?，指彈琵琶，漢劉熙《釋名·釋樂器》：“枇杷，本出于胡中，馬上所鼓也。推手前曰枇 ，引手卻曰杷 ，象其鼓時(shí)，因以為名也 。”歐陽修《明妃曲》本此而有“推手為琵卻手琶”之句；所彈之曲為《梁州》。《梁州》即《涼州》，唐西涼府所進(jìn)邊地樂曲，梁、涼二字唐人已混用。唐段安節(jié)《樂府雜錄》謂貞元初康昆侖翻入琵琶。白居易詩：“《霓裳》奏罷唱《梁州》，紅袖斜翻翠黛愁?！笨梢娖渎暟г??！鞍亍眱勺旨由盍吮瘺龅囊饩w。“云飛煙滅 ”已將上文一齊結(jié)束 ，“賀老”句便是尾聲。這尾聲與發(fā)端遙相呼應(yīng)，再次強(qiáng)調(diào)盛時(shí)已成過去，已成為歷史。賀老即賀懷智 ，開元、天寶間琵琶高手，他一彈則全場寂靜無聲。元稹《連昌宮詞》云 ：“夜半月高弦索鳴，賀老琵琶定場屋。”“賀老定場”即無消息，則“沉香亭北倚欄干”（李白《清平調(diào)》）的貴妃面影當(dāng)然也不可見，這“鳳尾龍香撥”的琵琶亦無主矣。故作者云“彈到此”即“鳴咽”不止，寫悲慨無窮的國難家愁。
此篇手法新穎，從章法上看與《賀新郎·別茂嘉十二弟》?？刹殒⒚闷?，都列舉了許多有關(guān)的典故，而其中皆有一線相連。即所用典故中情事都與詞人內(nèi)心的情感和生活經(jīng)歷有關(guān)，與當(dāng)時(shí)時(shí)代特點(diǎn)有關(guān)，故典故雖多，卻不為事所累，且抒情氣氛濃郁。仍覺圓轉(zhuǎn)流麗。
由此我們聯(lián)想到唐時(shí)李商隱的《淚 》（永巷長年怨綺羅）一詩，也是列舉古來各種揮淚之事，最后歸結(jié)為一事。辛詞章法可能學(xué)自李詩，而又有出藍(lán)之妙。
再上溯可找到江淹的《恨賦 》、《別賦》，李白《擬恨賦》等類篇章，作者用之以為詞，可謂創(chuàng)新。
此詞除使用典故多能流轉(zhuǎn)自如外，還顯示了辛詞的另一特色，即豪放而兼俊美，所謂“肝腸似火，面目如花”者。詞中如“望昭陽宮殿孤鴻沒”句，不獨(dú)用昭君出塞之典故 ，且含嵇康“ 目送歸鴻，手揮五弦”（《四言十八首贈(zèng)兄秀才入軍 》）的詩意，形象很美，韻味亦深長。又“輕攏慢撚”四字，不獨(dú)是用白居易詩點(diǎn)出彈琵琶，而好在將閨人愁悶無意緒、心情懶慢的神態(tài)也隨之描畫出來了?！皽I珠盈睫”，令人想見那長睫毛閃動(dòng)的晶瑩珠淚，非而見美，更渲染了哀怨氣氛，烘托了主題。
前人評(píng)辛詞曰“大氣包舉”，所謂“大氣”，就是指貫穿在詞中那種濃烈的愛國之情，沉郁而激昂。而他的詞風(fēng)卻不見粗獷，反倒是思理細(xì)膩綿密，語言華麗高雅，雖“用事多”，不嫌板滯?！扒椤痹谄渲?，密處見疏，實(shí)中有虛，令人讀后有蕩氣回腸之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