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川觀水漲二十韻
唐代 - 杜甫
我經(jīng)華原來，不復見平陸。
北上唯土山，連山走窮谷。
火云無時出，飛電常在目。
自多窮岫雨，行潦相豗蹙。
蓊匌川氣黃，群流會空曲。
清晨望高浪，忽謂陰崖踣。
恐泥竄蛟龍，登危聚麋鹿。
枯查卷拔樹，礧磈共充塞。
聲吹鬼神下，勢閱人代速。
不有萬穴歸，何以尊四瀆。
及觀泉源漲，反懼江海覆。
漂沙坼岸去，漱壑松柏禿。
乘陵破山門，回斡裂地軸。
交洛赴洪河，及關豈信宿。
應沈數(shù)州沒，如聽萬室哭。
穢濁殊未清，風濤怒猶蓄。
何時通舟車，陰氣不黲黷。
浮生有蕩汩，吾道正羈束。
人寰難容身，石壁滑側(cè)足。
云雷此不已，艱險路更跼。
普天無川梁，欲濟愿水縮。
因悲中林士，未脫眾魚腹。
舉頭向蒼天，安得騎鴻鵠。
三川觀水漲二十韻詩詞賞析
【黃鶴注】公天寶十五載夏，自奉先之同州白水，賦《高齋》詩，已是五月。又自白水之鄜州，道出華原，乃赴靈武所經(jīng)也。同州在華原東百八十里，華原北至坊州百八十里，坊北至鄜百四十五里。豈非公自白水西北至華原，又自華原北至坊，復自坊北至鄜乎？是年史不書大水，而詩言水患為甚，可以補史之闕。《舊唐書》：三川縣，屬鄜州，以華池水、黑水及洛水三川同會得名也。《元和郡縣志》：三川縣，本漢狄道縣地，開皇三年，屬鄜州。
我經(jīng)華原來①，不復見平陸②。北上惟土山③。連天走窮谷④?；鹪瞥鰺o時⑤，飛電常在目⑥。
（首敘山行景事，此水漲之由。連天，連日也。）
①《長安志》：華原縣，本漢祋祤縣地，隋開皇六年，改泥陽為華原縣。貞觀十七年，屬雍州。大足元年，隸京兆府。②盧湛詩：“平陸漲長流?！雹邸对涂たh志》：“土門山，在華原縣東南四里。④鐘繇表：“深山窮谷?！雹荼R思道《納涼賦》：“火云赫而四舉?！雹藓芜d詩：“密云窮浦暗，飛電遠洲明。”宋之問詩：“故園長在目?！?/p>
自多窮岫雨①，行潦相豗蹙②。蓊■川氣黃③，群流會空曲④。清晨望高浪⑤，忽謂陰崖踣⑥?？帜喔Z蛟龍⑦，登危聚麋鹿⑧。枯查卷拔樹⑨，礧磈共充塞⑩。聲吹鬼神下(11)，勢閱人代速(12)。不有萬穴歸(13)，何以尊四瀆(14)。
（此記山水之漲。水流山內(nèi)，故川氣帶黃。浪浸山根，故陰崖如踣。蛟龍恐泥、麋鹿登高，畏水故也。枯槎浮水，與拔樹俱卷。礧磈沙石，忽填塞水口，極言其簸蕩也。水聲沖激，如泣鬼神，水勢變遷，忽移人世，惟有奔歸四瀆，可以一泄下流耳。二句起下。）
①《魏都賦》：“窮岫泄云?！滨U照詩：“窮岫閟長靈?！雹凇蹲髠鳌罚骸颁晡坌辛手?。”豗，水相擊。蹙，水相迫。③蓊■，水氣蓊郁而■匝也，《海賦》：“磊匒■而相豗。”注云：“匒■，重疊也。”潘岳詩：“川氣冒山嶺，驚湍激巖阿?！雹堋侗阕印罚骸澳箱楹茷Y，實須群流之赴?！薄短蘸刖皞鳌罚壕淙葜淝街兄芑匾话傥迨?，空曲寥曠。⑤郭璞詩：“高浪駕蓬萊?！雹蕖段髡髻x》：“眺華岳之陰崖?！雹摺局熳ⅰ俊稄V韻》：泥，滯也，陷也?！墩撜Z》：“致遠恐泥。”此借用其字。⑧《江賦》：“狐玃登危而雍容?！雹釅翦鲈唬翰榕c槎同，水中浮木。庾信詩：“臥樹擁槎來?！蔽何牡邸对垢栊小罚骸鞍螛滟惹锛冢焱豢筛?。”⑩何遜詩：“磈礧沖波白。”礧磈，沙石也?！稘h書·劉寵傳》：“充塞道路?！?11)《莊子》：“白波若山，海水震蕩，聲侔鬼神，燀赫千里?！?12)梁武帝詔：“人代徂遷?！标憴C《嘆逝賦》：“人閱人而為世。”(13)《海賦》：“江河既道，萬穴俱流?！?14)《封禪書》：四瀆者，江河淮濟也。
及觀泉源漲①，反懼江海覆②。漂沙圻岸去③，漱壑松柏禿④。乘陵破山門⑤，回斡裂地軸⑥。交洛赴洪河⑦，及關豈信宿⑧。應沉數(shù)州沒⑨，如聽萬室哭⑩。穢濁殊未清(11)，風濤怒猶蓄(12)。何時通舟車(13)？陰氣不黲黷(14)。
（此記川水之漲。江海覆，有似倒流也。漂沙，言其突沖。漱壑，言其橫撼。破山，言其高涌。裂地，言其深入。赴河及關，言其勢急。數(shù)州沉沒，言其害大。穢濁四句，憂水漲未平，亦以起下。）
①《水經(jīng)注》：“泉源沸涌，浩氣云浮?！雹趹吃姡骸巴艉Ｌ炔荒妗！雹邸逗Ｙx》：“漂沙礜石?！敝x靈運詩：“圻岸屢崩奔?！薄队衿罚骸佰吲c垠同，岸也，界也?！薄端?jīng)注》：垠岸重沙。④《江賦》：“漱壑生浦?！睔W陽建詩：“松柏隆冬瘁?！雹荨讹L賦》：“乘凌高城?！敝煸疲荷介T，即土門山。⑥謝惠連詩：“傾河易回斡。”《淮南子》：地有三千六百軸，名山大川，孔穴相連?！逗Ｙx》：“似地軸挺拔而爭回?！雹摺杜f唐書》：洛交縣，屬鄜州洛水之交，故名?！跺居钣洝罚郝褰凰诳h南一里。潘岳詩：“登城望洪河?！焙楹?，黃河也。⑧【朱注】及關，謂潼關也。關在華山之東。杜氏《通典》：潼關本名沖關，言河流所沖也。劉峻詩：“空軫及關嘆?！薄对姟罚骸坝谌晷潘??！雹帷局熳ⅰ柯逅l(fā)源鄜州白於山，合漆沮水，至同州朝邑縣入河，其勢最大而疾，故有數(shù)州沉沒之懼焉。⑩《鄒陽傳》：“萬室不相救?！?10)蔡邕《琴歌》：“滌穢濁兮存正靈?！避鲪偂渡庹摗罚骸笆帨旆x流?！?11)顏延之詩：“春江壯風濤?！薄督x》：“乃鼓怒而作濤。”(12)陶潛詩：“舟車靡從?！?13)蔡琰《悲憤詩》：“陰氣凝兮雪夏零?！标憴C《高祖功臣贊》：“芒芒宇宙，上..下黷。”鄭曰：“黲黷，垢黑也?！?/p>
浮生有蕩汩①，吾道正羈束②。人寰難容身③，石壁滑側(cè)足④。云雷屯不已⑤，艱險路更跼⑥。
（此傷避亂而遭水患也。蕩汩承上。羈束難容，后逼兵戈，側(cè)足路艱，前沮水澇也。）
①《莊子》：“其生也若浮?！薄赌隙假x》：“漻淚淢汩?！薄渡狭仲x》：“..弗宓汩?！弊⒔砸繇病！侗闭鳌吩娮魇帩?，義可通用。②《楚辭》：“邅吾道兮洞庭?！蔽簭┥睢耳椯x》：“運橫羅以羈束?！雹埘U照《舞鶴賦》：“歸人寰之喧卑?！薄痘茨献印罚骸笆ト瞬挥銎涫溃瑑H足以容身?！雹芙驮姡骸岸戳謳С肯?，石壁映初晰?！薄稏|觀漢紀》：馬援曰：“隗囂側(cè)足無新立?！雹荨兑住罚骸霸评淄?，君子以經(jīng)綸?！雹揞佈又姡骸笆茁粉R險艱?！蔽赫髟姡骸柏M不憚艱險。”《詩》：“不敢不跼?！?/p>
普天無川梁①，欲濟愿水縮②。因悲中林士③，未脫眾魚腹④。舉頭向蒼天⑤，安得騎鴻鵠⑥？
（未復有舉世淪胥之慨。流離奔走中，欲濟無由，因嘆林居之士，不免為魚，此即饑溺一體之心也。前《赴奉先》詩云：“默思失業(yè)徒，因念遠戍卒?！币嗍谴艘狻４苏虑昂笕胃髁?，中間二段各十四句。）
①《詩》：“普天之下。”鮑照詩：“川梁日以廣?！雹诓苤苍姡骸坝麧訜o梁?！薄逗笪簳罚籂栔煺滓u京邑，人夢河神為縮水脈，及兆至，有行人言水淺處導焉。遂策馬涉渡，直叩宮門。梁簡文《箏賦》：“望交河之水縮?！雹弁蹩佃⒃姡骸敖耠m盛明世，能無中林士?！雹堋对姟罚骸氨娋S魚矣?！薄短x》：“屈子慕清，葬魚腹兮?！雹莶嚏骸芭e頭仰望兮空云煙?！薄对姟罚骸坝朴粕n天?！雹揸憴C詩：“思駕歸鴻羽。”盧元昌曰：時祿山作亂，神州有板蕩之象。篇中云“聲吹鬼神下”，陰長陽消也?！皠蓍喨舜佟?，世事滄桑也?！昂我宰鹚臑^”，無復朝宗也。“反懼江海覆”，中原陸沉也。云雷屯不已”，建侯不寧也?！捌仗鞜o川梁”，拯挽無人也。語意顯然。
王嗣奭曰：此詩之佳，在摹寫刻深，如聲吹勢閱二句，無人能道，然終與唐人分道而馳。比之畫馬，他人皆畫肉，而公則畫骨，此其超出唐人者，肉易識，骨不易識也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